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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
今天晚上，很好的月光。
我不見川內，已是三十多天；今天見了，精神分外爽快。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天夜戰，全是發昏；然而須十分小心。不然，那西村家的狗，何以看我兩眼呢？
我怕得有理。
二
今天全沒月光，我知道不妙。早上小心出擊，提督的眼色便怪：似乎怕我，似乎想害我。還有七八個重巡，交頭接耳的議論我，張著嘴，對我笑了一笑；我便從頭直冷到腳根，曉得他們布置，都已妥當了。
我可不怕，仍舊走我的路。前面一伙驅逐艦，也在那里議論我；眼色也同提督一樣，臉色也鐵青。我想我同小孩子有什么仇，他也這樣。忍不住大聲說，“你告訴我！”他們可就跑了。
我想：我同提督有什么仇，同路上的人又有什么仇；只有廿天以前，把赤城的修復水桶踹了一腳，赤城很不高興。提督雖然不認她，一定也听到風聲，代抱不平；約定路上的人，同我作冤對。但是小孩子呢？那時候，他們還沒有建造完成，何以今天也睜著怪眼睛，似乎怕我，似乎想害我。這真教我怕，教我納罕而且傷心。
我明白了。這是他們娘老子教的！
三
晚上總是睡不著。凡事須得研究，才會明白。
他們——也有給提督近代化解體過的，也有給羅盤娘惡搞過的，也有被占了電探解體的，也有被棲艦一發大破的；他們那時候的臉色，全沒有昨天這么怕，也沒有這么凶。
最奇怪的是昨天街上的那個空母，打她艦戰妖精，嘴里說道，“老子呀！我要咬你几口才出气！”她眼睛卻看著我。我出了一惊，遮掩不住；那青面獠牙的一伙人，便都哄笑起來。神通赶上前，硬把我拖回家中了。
拖我回家，家里的人都裝作不認識我；他們的臉色，也全同別人一樣。進了書房，便反扣上門，宛然是關了一只馬路油。這一件事，越教我猜不出底細。
前几天，吳鎮守府的空母來告荒，對我提督說，他們鎮守府里俘虜的一個ヲ級空母，給大家解體了；几個戰艦便挖出她的油彈來，用油煎炒了補給，可以壯壯膽子。我插了一句嘴，空母和提督便都看我几眼。今天才曉得他們的眼光，全同外面的那伙艦娘一模一樣。
想起來，我從頂上直冷到腳跟。
他們會吃艦娘，就未必不會吃我。
你看那空母“咬你几口”的話，和一伙青面獠牙人的笑，和前天空母的話，明明是暗號。我看出她話中全是毒，笑中全是刀。他們的牙齒，全是白厲厲的排著，這就是吃人近代化的家伙。
照我自己想，雖然不是棲艦，自從踹了赤城的水桶，可就難說了。他們似乎別有心思，我全猜不出。況且他們一翻臉，便說人是棲艦。我還記得提督教我做論，無論怎樣好人，翻他几句，他便打上几個圈；讚美棲艦几句，他便說“翻天妙手，与眾不同”。我那里猜得到他們的心思，究竟怎樣；況且是要吃的時候。
凡事總須研究，才會明白。古來時常解體，我也還記得，可是不甚清楚。我翻開提督日誌一查，這歷史沒有年代，歪歪斜斜的每葉上都寫著“夜戰””なのです”“近代化改造”几個字。我橫豎睡不著，仔細看了半夜，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，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“解體”！
書上寫著這許多字，空母說了這許多話，卻都笑吟吟的睜著怪眼看我。
我也是艦娘，他們想要解體我了！
四
早上，我靜坐了一會儿。神通送進飯來，一碗油，一碗彈；這彈的形狀，尖而且硬，張著嘴，同那一伙想近代化的艦娘的牙齒一樣。吃了几筷，滑溜溜的不知是彈是油，便把他兜肚連腸的吐出。
我說“神通，對提督說，我悶得慌，想到海上走走。”神通不答應，走了；停一會，可就來開了門。
我也不動，研究他們如何擺布我；知道他們一定不肯放松。果然！我提督引了一個工作艦，慢慢走來；她滿眼凶光，怕我看出，只是低頭向著地，從眼角邊暗暗看我。提督說，“今天你仿佛很好。”我說“是的。”提督說，“今天請明石來，給你診一診。”我說“可以！”其實我豈不知道這明石是赤城扮的！無非借了看脈這名目，揣一揣肥瘠：因這功勞，也分一顆彈吃。我也不怕；雖然不吃人，膽子卻比他們還壯。伸出兩個拳頭，看他如何下手。明石坐著，閉了眼睛，摸了好一會，呆了好一會；便張開他鬼眼睛說，“不要亂想。靜靜的入渠几天，就好了。”
不要亂想，靜靜的養！養肥了，他們是自然可以多吃；我有什么好處，怎么會“好了”？他們這群人，又想吃人，又是鬼鬼祟祟，想法子遮掩，不敢直截下手，真要令我笑死。我忍不住，便放聲大笑起來，十分快活。自己曉得這笑聲里面，有的是義勇和正气。工作艦和提督，都失了色，被我這勇气正气鎮壓住了。
但是我有勇气，他們便越想吃我，沾光一點這勇气。工作艦跨出門，走不多遠，便低聲對提督說道，“赶緊吃罷！”提督點點頭。原來也有你！這一件大發見，雖似意外，也在意中：合伙吃我的人，便是我的提督！
吃人的是我提督！
我是吃人的人的艦娘！
我自己被人吃了，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艦娘！
五
這几天是退一步想：假使那工作艦不是赤城扮的，真是明石，也仍然是吃人的艦娘。他們的祖師李時珍做的“本艦什么”上，明明寫著２－４－１１可以煎吃；他還能說自己不近代化改修么？
至于我家提督，也毫不冤枉他。他對我訓話的時候，親口說過可以“易五十鈴而食”；又一回偶然議論起一個レ級，他便說不但該殺，還當“食肉寢皮”。我那時年紀還小，心跳了好半天。前天吳鎮守府空母來說吃油彈的事，他也毫不奇怪，不住的點頭。可見心思是同從前一樣狠。既然可以“易五十鈴而食”，便什么都易得，什么艦娘都吃得。我從前單听他講道理，也胡涂過去；現在曉得他講道理的時候，不但唇邊還抹著時雨的冷凝水，而且心里滿裝著夜戰的意思。
六
黑漆漆的，不知是日是夜。山城家的狗又叫起來了。
龍田似的凶心，卯月的怯弱，電漿的腹黑，……
七
我曉得他們的方法，直捷轟了，是不肯的，而且也不敢，怕又出現。所以他們大家連絡，布滿了羅网，逼我自解。試看前几天街上艦娘的樣子，和這几天我提督的作為，便足可悟出八九分了。最好是親自到工廠，躺在解體台上，自己扳下開關；他們沒有殺人的罪名，又償了心愿，自然都歡天喜地的發出一种嗚嗚咽咽的笑聲。否則惊嚇憂愁死了，雖則油彈略少，也還可以首肯几下。
他們是只會吃死肉的！——記得什么書上說，有一种東西，叫“海乙那”的，眼光和樣子都很難看；時常吃死肉，連极大的骨頭，都細細嚼爛，咽下肚子去，想起來也教人害怕。“海乙那”是狼的親眷，狼是狗的本家。前天山城家的狗，看我几眼，可見她也同謀，早已接洽。老頭子眼看著地，豈能瞞得我過。
最可怜的是我的提督，他也是人，何以毫不害怕；而且合伙吃我呢？還是歷來慣了，不以為非呢？還是喪了良心，明知故犯呢？
我詛咒吃人的人，先從他起頭；要勸轉吃人的人，也先從他下手。
八
其實這种道理，到了現在，他們也該早已懂得，……
忽然來了一個艦娘；年紀不過二十左右，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，滿面笑容，對了我點頭，他的笑也不像真笑。我便問他，“解體的事，對么？”他仍然笑著說，“不是港口滿，怎么會解體呢。”我立刻就曉得，他也是一伙，喜歡解體的；便自勇气百倍，偏要問他。
“對么？”
“這等事問他什么。你真會……說笑話。……今天天气很好，想喝紅茶呢。”
天气是好，月色也很亮了。可是我要問你，“對么？”
他不以為然了。含含胡胡的答道，“Ｎｏ……？”
“不對？他們何以竟吃？！”
“Ｎｏ……”
“沒有的事？吳鎮守府現吃；還有書上都寫著，通紅斬新！”
他便變了臉，鐵一般青。睜著眼說，“有許有的，這是從來如此……”
“從來如此，便對么？”
“我不同你講這些道理；總之你不該說，你說便是你錯！ＦＯＯｋ ｙｏｕ！”
我直跳起來，張開眼，這艦娘便不見了。全身出了一大片汗。她的年紀，比我姐神通小得遠，居然也是一伙；這一定是她英國老子先教的。還怕已經教給她姐妹了；所以連小天使，也都惡狠狠的看我。
九
自己解體人，又怕被別人解體了，都用著疑心极深的眼光，面面相覷。……
去了這心思，放心做事走路吃飯睡覺，何等舒服。這只是一條門檻，一個關頭。他們可是上司下屬姐妹夫婦朋友師生仇敵和各不相識的艦娘，都結成一伙，互相勸勉，互相牽掣，死也不肯跨過這一步。
十
大清早，去尋我提督；他站在海邊看演習，我便走到他背后，攔住門口，格外沉靜，格外和气的對他說，
“提督，我有話告訴你。”
“你說就是，”他赶緊回過臉來，點點頭。
“我只有几句話，可是說不出來。提督，大約當初野蠻的棲艦，都吃過一點油彈鋼鋁。后來因為心思不同，有的少吃，一味要好，便變了艦娘，變了真的艦娘。有的卻還吃，——也同棲艦一樣，有的變了驅逐輕巡重巡戰艦，一直變到空母。有的不要好，至今還是棲艦。這吃人的艦娘比不吃人的棲艦，何等慚愧。怕比虫子的慚愧猴子，還差得很遠很遠。
“間宮蒸了五十鈴，給艦娘們吃，還是一直發生的事。誰曉得從營運開辟天地以后，一直吃到陸軍的馬路油；從間宮的五十鈴，一直吃到徐馬路油；從馬路油，又一直吃到吳鎮守府捉住的空母。去年秋活轟了棲鬼，還有一個大吃的艦娘，用鋁土蘸血舐。
“他們要解體我，提督你一個人，原也無法可想；然而又何必去入伙。解體艦娘的人，什么事做不出；他們會解體我，也會吃你，一伙里面，也會自吃。但只要轉一步，只要立刻補給了，也就是人人太平。雖然從來如此，我們今天也可以格外要好，說是不能！提督，我相信你能說，前天空母要增鋁，你說過不能。”
當初，他還只是冷笑，隨后眼光便凶狠起來，一到說破他們的隱情，那就滿臉都變成青色了。大門外立著一伙人，天龍、龍田、與第四驅逐艦隊的小驅逐艦們，也在里面，都探頭探腦的挨進來。有的是看不出面貌，似乎用帽子遮著；龍田仍舊青面獠牙，抿著嘴笑。我認識她們是一伙，都是喜好解體艦娘的人。可是也曉得他們心思很不一樣，一种是以為從來如此，應該吃的；一种是知道不該吃，可是仍然要吃，又怕別人說破她，所以听了我的話，越發气憤不過，可是抿著嘴冷笑。
這時候，提督也忽然顯出凶相，高聲喝道，
“都去遠征！瘋子偶像有什么好看！”
這時候，我又懂得一件他們的巧妙了。他們豈但不肯改，而且早已布置；預備下一個瘋子的名目罩上我。將來解體補給了，不但太平無事，怕還會有人見情。空母說的大家吃了一個ヲ級空母，正是這方法。這是他們的老譜！
神通也不安的直走進來。如何按得住我的口，我偏要對這伙人說，
“你們可以改二了，從真心改起！要曉得將來容不得解體人的艦娘，活在世上。
“你們要不改二，自己也會吃盡。即使建造得多，也會給真的艦娘除滅了，同戰艦打完棲艦一樣！——同蟲子一樣！”
那一伙驅逐艦，都被天龍帶走了。提督也不知那里去了。神通勸我回屋子里去。屋里面全是黑沉沉的。橫梁和椽子都在頭上發抖；抖了一會，就大起來，堆在我身上。
万分沉重，動彈不得；他的意思是要我解體。我曉得他的沉重是假的，便掙扎出來，出了一身汗。可是偏要說，
“你們立刻改了，從真心改起！你們要曉得將來是容不得吃人的艦娘，……”
十一
太陽也不出，門也不開，日日是２－４－１１。
我捏起筷子，便想起我提督；曉得馬路油死掉的緣故，也全在他。那時馬路油改才２０級，可愛可怜的樣子，還在眼前。潛艇們哭個不住，他卻勸伊家姐妹不要哭；大約因為自己吃了，哭起來不免有點過意不去。如果還能過意不去，……
馬路油是被提督與陸奧吃了，潛艇知道沒有，我可不得而知。
潛艇們想也知道；不過哭的時候，卻并沒有說明，大約也以為應當的了。記得秋活我改二前，坐在堂前乘涼，提督說艦娘生病，做姐妹的須割下一顆彈來，煮軟了請他吃，才算好人；艦娘們也沒有說不行。一片吃得，整個的自然也吃得。但是那天的哭法，現在想起來，實在還教人傷心，這真是奇极的事！
十二
不能想了。
自棲艦出現以來時時吃人的地方，今天才明白，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；提督正管著家務，馬路油恰恰被近代化改修了，他未必不叫間宮和在飯菜里，暗暗給我們吃。
我未必無意之中，不吃了馬路油的几片油或彈，現在也輪到我自己，……
有了一年近代化改修履歷的我，當初雖然不知道，現在明白，難見真的艦娘！
十三
沒有吃過人的驅逐艦，或者還有？
救救驅逐艦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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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《那珂日記》讓我想起官方還未解釋艦娘解體之前的坊間猜測ww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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